2009年12月8日 星期二

是山不是山

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見山仍是山,見水仍是水。

寥寥數語,有人說是道盡了藝術的極致。有位友人有靈感,說這句話其實放諸世事亦妙得很,代表著由淺入深的三個層次,我也來東施效顰一下,藉前人《以畫為喻》,探討一下學問的意義。

所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最是容易不過。有如作畫,老師總會叫初學的依山傍水,一筆一筆的照著描繪,學生也就自然要細細觀察,看這山的形狀何如,水的動態何如,勾勒出高山流水的輪廓,繼而上色,畫景相映,妙筆生花。我們學習其實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初接觸一門學問,總得仔仔細細的搞清楚來龍去脈。我最近在學債卷方面的知識,甚麼估價呀,折現呀,回報率呀,存續期呀,一大堆繁複的金融概念,搞得我頭昏腦脹,只好由定義出發,逐一弄清楚其意思,半懂不懂的將它們代入算式,計算答案。我也不知道背後的意義為何,總而言之跟住公式算,便能算出正確答案,又解決掉一份功課。我們做學問,總會經過這樣一個過程,見山是山,正好為我們打好基礎,讓我們對事情有個基本的認知。

更進一步,我們可以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我常讚嘆中國文化博大精深,原來有篇古文在幾千年前便說出了我所思所想,曰「嘗一臠肉,知一鑊之味;懸羽與炭,而知燥濕之氣:以小明大。見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以近論遠。」這就是一葉知秋這成語的出處,我們看到一小部份的事物,理解到事物之間的關係,領會到其背後的意涵,何其美妙!

前陣子看過一本叫guesstimation的書,主要是教人如何憑空估計一些事物的數量的,其中一章講述如何估計「洛杉磯有多少鋼琴調音師」,頗為有趣。話說其首先列出洛杉磯的人口,再假定若以平均一個家庭有四人計,則大約有若干個家庭。其後再假定當中有若干百分比的家庭擁有鋼琴,而一部鋼琴則大約每三個月需要調音一次,再假定每個調音師每個月可調若干個琴,最後如果假設市場上供求平衡,則可通過市場上對調音師的需求次數除於調音師的工作量,計算出調音師的數目。整件事相信你也覺得兒戲得很,而全本書也就是幾十個以上不同的例子,教人如何「憑空捏造」數據!老實說,是有點無聊,但其實作者所想表達的,就是事物與事物之間隱藏的關係,其實可以幫助我們做很多有用的決定!話又說回來,要來沒有當初見山是山老老實實的耕耘,那來今天見微知著的功力呢?打個比喻,我對彈鋼琴認識甚少,誤以為兩三年才需要調音一次,又如何計算出正確答案?

這就是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我們看一件事,可以想像到這件事牽連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對社會大眾不同的影響。比如這陣子鬧得滿城風雨的高鐵,簡簡單單的一條高速鐵路,背後其實牽連甚廣,甚麼民主意識呀,鄉村保育呀,港深融合呀,審慎理財原則呀,想再討論,應該要多開一篇文章洋洋灑灑數千字胡說八道一番。身邊有很多師兄朋友,平時讀慣報紙論文,每逢針貶時弊,總會見微知著的綜觀天下大勢,令我佩服不已。他們像一個畫家,高山流水,不同的光暗、鋪局、設計,可以營造不同的意象,或浩浩乎大江東去,或斯斯然細水長流,融情入境,卻又藉景抒情。於是山再非山,水再非水,當中韻味,教人細想回味不已。

每次談及中國文化所謂的「最高境界」,總覺得有點玄之又玄。見山仍是山,見水仍是水,這種反璞歸真,直指真如的境界,我年紀輕輕,自然不敢高攀。我嘗試想像,應該是一種世事洞明的體悟。好像齊白石的水墨畫,不講光暗,不講色彩,寥寥數筆,隨手拈來,便即是一隻活靈活現的大蝦,呈現出一種鮮蹦活跳的意象。這樣講好像太虛無飄渺,嘗試以一言概括之,大約能夠智珠在握,將錯綜複雜的關係都約化成最簡單的道理。

最近和辯論隊的隊友談起,大家都覺得我們將辯論「學術論文化」,有時看得太深太闊,到要找出重點,收窄成一個大道理並指出根源時總覺得力不從心,於是在台上短短的三分鐘解說那一大堆「看山不是山」,常常影響表達。我想這也就是功力的問題,over-analysis相信是很多願意想多一步的人都會遇上的問題。我當然還沒有想到具體的方法,不過最後想拋磚引玉,分享一段李小龍的訪問,與今日主題也有暗合之處。

總之,我們在研習截拳道的過程中不要忘記,進行截拳道訓練的目的,就是藉此邁向武道的極至。而所謂武道的極至,就是回復到高級的原始本能動作,亦即簡單、自然、直接、強勁,就如李小龍1967年接受《黑帶》雜誌訪問時所說:“在我開始學習武術之時,對我來說一拳就是一拳,一腳就是一腳。在我學習武術之後,一拳不再是一拳,一腳也不再是一腳。現在,當我真正了解了這門藝術之後,便又感覺到一拳仍僅僅是一拳,一腳也僅僅是一腳罷了。”

真的要嘆一句,一理通,萬法明,不知各位看倌又有何看法?

2009年12月4日 星期五

杜拜:一個賭仔的啟示

最近全城鬧得熱哄哄的杜拜世界危機,終於隨著阿聯酋央行出手救助而落幕。套用鄺健銘常掛在口邊的context,我們除了聚焦於杜拜是否過度舉債,衍生工具有多邪惡等話題外,亦可以一個發展的角度來看杜拜。

做老二會餓死

杜拜的座右銘是「做老二會餓死」,無他,作為阿拉伯聯合酋長國(即阿聯酋)的第二大聯邦(即類似美國一個州的政體),佔地第二大的杜拜石油蘊藏量極少,遠低於龍頭老大阿布達比所佔全國的90%。翻查一下資料,杜拜的石油於2010年便將耗光。

居安思危之下,杜拜早知效法中東國家一貫以油元過人世的做法並非長治久安之道。手中的籌碼愈來愈少,需要抓緊一個機會,先機創勢,打造中東成為區內貿易、金融與旅遊中心。早於1970年代,杜拜已經就大興土木,進行基礎建設。到了80年代杜拜已儼然成為區域內的貿易中心與波斯灣區的重要航空轉運站。透過自由貿易區的設置與杜拜金融中心的建設,杜拜已經成為區域內的重要金融中心與貿易中心。

今日,杜拜的經濟已經成功轉型,石油輸出只佔GDP6%,其他則來自金融、旅遊、物流等產業,不必擔心「油盡人亡」的問題。

三十年的高瞻遠矚

杜拜這個賭仔今日之所以能夠「身光頸靚」,主要歸功於以下幾個要素。第一,執政者的高瞻遠矚。身處於封閉的阿聯酋以至中東經濟,杜拜明白自由經濟作為區內第一扇窗口的優勢,故早於70年代便懂得為自己打造優厚條件,三十年前的遠見,在中東這樣一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尤其難得。

第二,政府政策的全面配合。杜拜政府可謂「軟硬兼施」,硬件方面大興土木,促進物流;軟件方面則開方移民政策,以致如今杜拜有90%的人口都是外國人。另一方面杜拜並不像中國,外匯管制寬鬆得緊,在世界三大新興市場:中國、印度、波斯灣地區中頗為罕見。在這個沒有泥碼的賭場,你嬴了一百萬,真的可以真金白銀的匯走一百萬,自然吸引更多歐美外資進駐。

第三,作為一個超級賭仔,杜拜明知自己單靠油元難以建構起整個王國,於是一早立定心腸要賭他媽的一鋪。要麼不賭,要賭就要做賭神。於是舉債800億美元,建造有如世界島、棕櫚島、帆船酒店這一系奢侈到瘋癲的建築。唯有做世界第一,方是賭仔生存之道。順帶一提,據說還未完工的杜拜塔是不封頂的,意指日後若有國家建造比它更高的建築,杜拜也可繼續加蓋。不知道這是宣傳策略還是杜拜酋長真的大賭亂性,但無疑杜拜作為一個「窮奢極侈之都」的定位,是空前的成功。

回望香港

與杜拜相比之下,香港的發展程顯得較為被動。我們50年代為何會做轉口港生意?是因為美國禁運中國貨,我們才有這條水路。為何輕工業能在60年化萌芽?因為中國大量廉價勞工來港才應運而生。為何其後工廠北移,才轉型服務業?因為勞工價格上升。為何我們能夠是自由經濟,吸引外資?一方面固然因為香港的策略性地理位置,另一方面香港的自由貿易的大門是被英國佬因殖民地之便一腳踢開的,相較起人家杜拜主動開門迎客,有點失色。

總括而言,我們常說香港人適應力強,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我們好像只懂得睇餸食飯。杜拜在三十年前,已經買定餸,煮好一碗香甜的米飯。回歸十二年,我們才好像突然醒覺,餸菜好像少了,同一碗飯好像更多人來爭食了,是否有點諷刺?

進一步探討,我個人認為是因為香港在政治上的自主度一直較低。當初英治時期,自然不必為你想九七後的事,只要夠其自由貿易便足矣。正如你借圖書館的書,不會在還書前還包得美美的歸還一樣。及至回歸後,一切都要看阿爺面色,定位成國際金融中心也如履薄冰,驚死跟上海有利益衝突。也是這種一直周旋於大勢力之間,「師爺式」的意識形態,令我們無疑在「割禾青」、「搵快錢」出類拔萃,但當我們要當家作主,好像又久缺了點遠見和魄力。

杜拜的情況不用說,人家謝赫·穆罕默德酋長式的管治已經夠獨裁,還同時穩坐阿聯酋副總統之位,可謂一呼百應。有時候我不禁有點疑惑,純粹站在發展的角度來看,一個優秀的獨裁者會否更為可靠?

賭仔的風光背後

當然,杜拜這個賭仔終於也付出了代價。今次申請延期還債除了反映其擴張過盛過快之外,亦暴露了這超自由經濟的一些結構性問題。

由於外匯管制寬鬆,外資來得快,去得也快。而寬鬆的外匯管制加上過度依賴高端地產項目,令經濟衰退時的情況更為惡化。089月杜拜的樓價就狂瀉25%,不少外資一下子被抽掉,不少工程都被逼停工,與樓市下跌更成惡性循環。而世界對高端服務的需求大幅下降,例如帆船酒店的空置率便大幅上升,進一步令還債更加困難。

本來,有鑑於中東封閉的經濟對比起杜拜的自由開放,杜拜的房價理應有升無跌。但問題是讓熱錢失控流入,自然形成樓市泡沫。遇上有如金融海嘯這樣大型的systemic risk,加上缺乏多元化實體經濟支撐的負債,便造成了杜拜今日的窘境。

90%的外來人口也標示著社會凝聚力的問題。由於杜拜的一切都是在短短三十年間用錢建構出來的,不同種族的人很難和諧共處,你我本非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也是自然不過的事情,這是一個只以利益掛帥的地方難以避免的情況。在這方面,我覺得香港優勝得多了,至少我們還有一群傻得可愛的人爭取普選。

賭局還未完

杜拜有阿布達比出手相救,自然有賭未為輸。至於最後的嬴家是誰,兩者之間有何政治交易、杜拜會否將金融中心的地位拱手相讓等陰謀論,自然不足為外人所道。不過話說回來,香港人,數算自己手中籌碼已經不多了,下一局,該如何賭?

2009年12月1日 星期二

爸、媽,你們不需要是龍應台

昨天收到媽媽的電郵,看到媽媽讚我的blog寫得頭頭是道,心裡興沖沖的,對我這個小兒子來說,三個姊姊珠玉在前,沒有甚麼比來自父母的認同來得珍貴。

看到媽媽在電郵說自己知識淺薄,給予不了我甚麼意見,我心中不期然一緊 - 從何時開始媽媽要這樣看輕自己的跟我說話?我知道,一定是我一直以來的驕橫任性傷害到媽媽了。

一直以來,我都很少跟老爸跟媽媽談深入的話題。老爸是沉默寡言,媽媽則開口閉口不離吃飯、衛生、睡眠三件事。以前看電視看到有親子打成一片的場面,心中不期然會想,為甚麼爸媽從來不會關心我的興趣,不跟我討論打球辯論,也不跟我與享看武俠小說的心得,只知叫我努力讀書,吃夠睡夠。尤其是看到龍應台的《親愛的安德烈》,會憧憬,要是我媽也那麼博學,那麼懂得尊重我作為成人的權利,那麼懂得了解我心靈上的需要......

人大了才想通。開始明白他們的那年頭,沒有所謂的親子教育,也不會主動去看跟子女相處的書。他們那一代,局勢動蕩,不易謀生。文革剝削掉他們讀大學的機會,於是他們默默耕耘,要將最好的教育、最好的生活條件都留給我們,也就是他們未來的希望。

作為小兒子的我,跟爸媽有很大的年紀代溝,理應由新世代的我做主動。我卻奢求爸媽要像新一代父母般跟我做朋友、談心事,那是我任性。這年代的人講自我增值,終生學習,媽媽卻將所有青春都投放在我們身上,付出自己進修、娛樂、享受的機會,為的只是一口更新鮮的菜、更濃郁的湯。現在想來,才覺得慚愧 - 我再成功,是爸媽的犧牲換來的。想起昨天跟媽談了一個小時的電話,媽便樂得那樣子,還趕著收線說怕耽誤我做論文。我突然很內疚,要是我把對女朋友十分之一的體貼分給媽,媽應該快樂滿足得要哭了。

又記得有一次跟老爸一起拜山,談起拜山的意義。我問老爸,把東西燒光光,逝去的人就收到了嗎?老爸說,是為了盡人事,心安理得。我回答說,老爸,倚天屠龍記中空聞大師也是這樣的看法。我到這時還記得,那跟老爸有精神上交流的稀有感覺。想起最近收到老爸的電郵,跟我討論我的博客,叫我文章要注重「立意」,還有建議緣起緣滅一文的「滅」改成「落」,說「人生旅途多別離,最是回味緣落時」,我才驀然醒覺,原來一直做得不夠的那個,是我。

以前只知花開堪折直雖折,卻遺忘最美麗最無暇的那份溫馨,卻早已長伴身邊。多少次,我們只把手中的水往路邊的野花澆,卻錯過那最期待、最需要我們用心滋潤的雙親。別人再好,也好不過自己的老爸、媽咪。

我已經不是安德烈了,所以,爸、媽,你們也不需要是龍應台。

延伸閱讀
《給河馬刷牙》,龍應台